第15章 第 15 章

冬日午后,城北行人三三两两,漫步街头,只有一青衫女子头戴帷帽,步履匆匆,向城门疾行。待守城士兵查过公验,女子身形一闪,从门洞穿行而过,消失不见。

出城队列里,高大青年面色微变,忙将士兵递还的文牒塞入怀中,循着女子离去的方向追出。

城门外,碎石铺成的开阔大道愈来愈窄,逐渐化作一丝细线与天边相连。北风呼啸而过,路边枯草尽数折腰,长伏不起,零星几片落叶随风飘起,复又被高耸城墙阻挡,落在一双月白绣鞋旁。

“许八尺,你跟我一路,是要作甚?”城门左侧,苏半锦双手抱臂,斜倚青黑砖墙,语气里尽是调侃。

许途归被逮个正着,不由神情微滞,慌忙避开身旁穿行马车。等双脚站定,他剑眉高挑,反驳道:“此路三丈宽,谁人不得行?”

“呦!”苏半锦惊呼出声,撩起眼前素白薄纱,帷帽下,一双猫儿眼瞪得浑圆,“你什么时候学会了作诗?”

许八尺这小子素来喜欢舞枪弄棒,平日在书院里,他除了射御之术尚佳,其余几科成绩都是垫底。教授诗文的老先生没了办法,便罚他日日抄诗集,结果这小子没记住半句,倒是练出一笔端正工整的楷字。不过,就今日看来,他多少还是受了些诗文熏陶,方才两句虽短,起码都是五言。

想到这儿,她不禁弯起眉眼,轻笑出声。

许途归挪开视线,“我可没说我会作诗。倒是某人,不过年初去趟京城,编了首牵强附会的七律,就一路招摇,到处显摆。”

“你……”苏半锦正要开口怼回去,忽又停下,昨日才说尽量不与这小子计较,起码撑过这一日罢。

毕竟,正事要紧。

她抬头看眼天色,放下素纱站直身子,“那行,我去寻药,你请自便。”

.

“使君,二十名私卫已埋伏在三公子所说的密林中,以孟头领为首的另一队人马则带着您的令牌和三公子所备棺椁,前去拦截护送楚将军灵柩的卫队。”

马车上,谢晏迟隔着青色布幔,吩咐前来报信的私卫继续盯着西北方向官道的动静。

待私卫应声离去,他定下心神,悄然看向身旁坐立不安的谢晏昭——少年肤色像极了母亲,白皙匀净,宛如敷粉,如此也衬得眼底青黑愈加明显。

他没想到,在景州短短几日,本应无忧无虑、潜心向学的阿昭竟憔悴许多;也没想到,在风谲云诡的祜京,温和纯善、端方有礼的阿昭竟会与传闻中顽劣不堪的楚家幼子成为至交;更没想到,阿昭会对迎接楚清和灵柩之事如此紧张,竟提前谋划换棺,以防不测。

耳畔,进出城门的人声不断,谢晏迟不由握住身侧云白玉佩。

自昨日得知阿昭之计,他未曾多问一句,今日便将身边全部私卫以及府衙半数侍卫派遣出去。

他可以听伯父安排,暂且不去蹚北境那滩浑水,但楚清和的灵柩若真在景州境内出事,陛下和长公主必会迁怒。届时,他难免会落个管辖不力的罪名,轻则罚俸思过,重则贬离景州。

思绪间,窗外冷风卷起布幔一角,刺骨寒意迅疾钻入车内,谢晏迟蓦地收紧指尖,玉石上的虎首龙身兽纹深深嵌入掌心。

如今,他所谋之事刚有起色,断不能因此功亏一篑。

.

醉仙山旁,一条土石小道凹凸不平、蜿蜒曲折,苏半锦扒开几条伸到道旁的干树枝,俯身钻进一片枯木林。

几日前,师父突发历节风,腿疼难忍,不得屈伸。连扎上三日针,连喝下三日药,老头儿原本渐渐康复,不料他昨日偷吃了碗红烧肉,夜里又发起病来。等她寻来义父重新扎针开药,天边已现曙色。

从日出到日昳,她拿着新药方,跑遍城中大小药铺,却没买到方子里的野蜂房。无奈下,她只得拜托义父在清水巷继续照顾师父,自己则出城来阿升所说的树林碰碰运气。

林中,大片树木颓败,枯枝交错摇曳,落叶铺了满地,苏半锦提起裙角,扶住帷帽,踩着枯叶小心前行。

没走几步,身后忽传来叶片碎裂声,她微动双耳,仔细分辨——前脚轻,后脚重,左步小,右步大……啧啧,这追踪步法真是一言难尽。

待声音越发明显,苏半锦头也不回,径直问道:“你带火折子没?”

此话一出,踏叶声戛然而止。

苏半锦扭头看向身后,只见斑驳树影间,许途归面色僵硬,提起的一只脚悬停于枯叶之上,迟迟未落下。

她干脆转身,走至他身前,“那你带布口袋没?”

连问两句,对面才闷闷道一声“没”。

苏半锦双眼微眯,好笑道:“许八尺,不是义父叫你来帮忙吗?你怎么什么都不带?”

方才在城门口,她还不知这小子到底想干嘛,直到他又跟来树林,她才弄明白,义父许是看她着女装出城,不大放心,所以遣他来帮忙。只是,这小子粗枝大叶,又一根筋,若无人叮嘱提点,那脑子经常是转不过弯。正如现在,他既不带火折子,又不带布口袋,是准备被野蜂蛰得满头包吗?

苏半锦正暗自嘀咕,便听见许途归振振有词。

“舅父只说要我护你周全,可没说要带火折子和布口袋。”

果然!

苏半锦了然挑眉,悠悠回上一句:“那你方才怎么不说?”

许途归陡然愣住,哑口无言。自从舅父将这丫头收为义女,她就愈发得寸进尺,仗势欺人。不光医馆里的舅父宠着她,就连书院里的表兄都护着她。

昨夜,他难得在医馆留宿,本以为可以睡到日上三竿,不料舅父清早便把他从床榻上揪起。他先是打理药草,再是炮制药材,后来,又一路跟着这嫌人的丫头出了城。若非她那时出言嘲讽,他怎会赌气反驳?

许途归一脚踢开树下石块,没好气地看向那道继续前行的青色身影。视线里,枯树重叠,枝横蔓纵,女子身形灵巧,穿行其间。他抿起嘴角,暗自腹诽:看这丫头身手步法,哪里需要别人保护?

等青影渐行渐远,他踟蹰片刻,还是跟上前去。

寒露过后,山间草木方开始凋敝,城外乡民便采捕野蜂,收割蜂房;今已入冬,醉仙山附近的枯林中更是野蜂难寻,蜂房难觅。

苏半锦找了半个多时辰,仍然没有收获,她干脆将碍事的长裙挽起,系于膝侧,循着林中隐约可见的一抹橘红继续向前。

渐渐地,斑驳褪色的红瓦近在眼前,布满青苔的灰墙触手可及。她绕着灰墙走了半圈,发现虬结缠绕的枯枝间,一顶瓦与三面墙隔出了一方长宽均不足五尺的小天地。

石瓦下,砖墙内,木龛里,正有一尊红土神像慈眉善目,遥视前方。

原来这里真藏着一座土地庙!

苏半锦心中一喜,取下帷帽,闪身进入小巧庙宇,不过数息,又从矮小门洞钻出。

许途归疑惑看去,瞧见她手中除素纱竹笠,还多出两个精巧物件。

待苏半锦拂去尘土,将物件塞入怀中,许途归剑眉倒竖,大惊失色,“苏三两,你不告而取,也不怕神明怪罪?”

“若真有神明,祂见我为师寻药,定夸我良善忠孝。”苏半锦坦然自若拍拍胸口。

许途归冷哼一声:“谁知道你是为了寻药,还是为占便宜?”

苏半锦倏地停了手上动作,不可置信道:“表兄竟是如此看我?”

不等许途归反应,她明眸轻抬,烟眉微蹙,泫然欲泣:“野蜂聚居,尾针有毒,我取来线香、火折,也是想用烟火驱散蜂群。”

话语间,苏半锦眼中水光盈盈,眼角泪珠颤颤,她抽噎几下,忽又咬住娇唇,黯然垂首,“不用这些东西,我尚有帷帽遮挡;可若是表兄被蛰到,我该如何向义父交待……”

许途归怔愣片刻,不自然别过脸去,讷讷道:“刚,刚才是我误会了。那等你用完,再把东西还回来。”

“好。”

才怪!

苏半锦偷瞟一眼对面,暗自撇嘴。

也不知是哪位虔诚又富贵的好心人在这小破庙里放了盒琛州产的沉香线香。这香味道清幽,烟气甚少,价比黄金。若是熏野蜂,随便捡点干柴用火折子一点就成,哪里用得着这么贵的线香?

至于这香匣最后要何去何从……

她眼眸忽地一亮。

当然是要拿给识货的珍宝轩贾掌柜。就算那抠门掌柜会折价好几成,可线香是白捡的,无论卖价高低,都算她赚。

摸着怀中香匣,苏半锦不慌不忙抬起头,眼角欲坠泪珠旋即转回眼眶,面上伤心委屈随之消失不见。

许途归回过神,正好将这幕收入眼底,瞪目结舌之际,苏半锦已从容戴好帷帽,顺着神像所视方向,继续往深处走去。

不到一刻,成片绿意映入眸中,二人先后停住脚步。

与方才萧瑟景象相比,眼前这片树林枝繁叶茂,生机盎然,仿佛跳出四季循环。

“许八尺,你看这儿,是不是像极了嵘州的密林?”

苏半锦瞧着林边榕树叶茂如盖、傲然挺立,欣喜不已。早就听师兄说城外有处和南疆相似的常绿之地,今日一见,确实如此。此地绿树成荫,位置隐蔽,寻到野蜂房的几率或许也会更大些。

许途归斜睨苏半锦一眼,暗自气恼。

年少时,他与这丫年跟随三位长辈四处游历。苏老先生一向和蔼可亲,博施济众;舅父平日忠厚朴实,正直可靠;孟师傅素来豪放爽直,行事仗义。三人年高德劭,各有优点,却不知这丫头是怎么长的,竟是谁也不像。平日里,她说起话弯弯绕绕,变起脸哭哭笑笑,直把活人怄死,死人气活。

不止方才,上回在书院门口,他本以为她是真诚关切,不料又是人前做戏……

许途归胸口憋闷,不禁再踢一脚石子,除了苏老先生,这丫头对旁人怕是没有真心。

恰在此时,石子远远落地,砸出一声闷响,几棵粗如石磙的苍绿巨树后,六七个披甲带刀侍卫猛然冲出,将二人团团围住。

许途归面色冷峻,立时上前两步,将苏半锦护在身后。

苏半锦悄悄从缁色身影旁探出头,便听到领头侍卫厉声呵斥。

“刺史府卫队今日在此处办差,闲杂人等未经允许,不得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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