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娘。”顾昇的声音在茹娘身后响起。
这声音如同茹娘记忆的一样温润和雅。
茹娘挥臂的动作未停，匕首直接刺向了那蜘蛛蛋看似薄脆的蛋壳。
“铛。”
匕首和蛋壳之间，响起了如金属碰撞一般的声响。
茹娘的匕首没有对蜘蛛蛋造成任何的伤痕。
反而茹娘自己感受到了一股震手的反弹之力。
茹娘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她手腕转动收起匕首，转身，看向自己眼前的顾昇，或者说是，顾昇的躯壳。
这躯壳里的气息已经完全不是茹娘曾经熟悉的那一个了。想必，这躯壳里的魂魄也不再会是茹娘曾经熟悉的那一个。
可那一丝活人的气息却就是从这躯壳里传出来的。
茹娘看着眼前依旧是故人的妖物躯壳，开口问道：“顾昇，你还活着？”
她是在问这有着顾昇躯壳的妖物，也是在问那躯壳之下的那一丝属于顾昇的活人气息。
至少，只从这躯壳来看，顾昇的外表像是没有变，笑容还是那么的温柔，眼神还是那么的柔和。
只要忽略那躯壳中的妖力，忽略茹娘身后的蜘蛛蛋和脚下的蜘蛛丝，忽略屋子外层层包裹着的蜘蛛网，似乎一切还是和从前一样。
顾昇没有回答茹娘的问题，他只柔情脉脉地看着茹娘，深情地道：“茹娘，你回来了。”
茹娘皱眉，她继续问道：“顾昇，你为什么变成了妖？”
顾昇依旧没有回答。
他的眼神里，满是情意，却像是完全没有听见茹娘的问题一样。
“茹娘，你回来找我。”他道。
随即身形一闪，下一瞬已经出现在了茹娘的身前。
他伸手，将茹娘抱了满怀：“茹娘，你回来了。”
茹娘没有动作，她任由顾昇抱住了。
在这更近的距离之中，茹娘依旧没有从顾昇的外表上看到一丝一毫属于妖的痕迹。
甚至，连这躯体，竟依旧还拥有属于人类的柔软和温度。
这是多么强大的一个妖。
竟然能够将自己的人形塑造地如此天衣无缝。
若不是茹娘真切地感受到了妖的气息，或许会真的以为，这就是原来那个顾昇。
可，这躯壳里，为何还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一张黄符从茹娘的袖子中无声地飘了出来，朝着顾昇的手腕拂去。
顾昇拥抱的动作一僵，那属于人类的温度骤然离去。
他倏然松开了抱住茹娘的手，闪身退到了里间中离茹娘最远的位置。
黄符在茹娘的身后凭空燃起，随后化为黑灰，掉落余地。
那地面上输送着液体的蛛丝们瞬间散开，像是唯恐避之不及一般，将那黑灰落下的位置迅速空开。
“茹娘，你想要杀了我吗？”顾昇伤心、痛苦同时又愤怒地看向茹娘。
顾昇右手的手腕之处，出现了一块杏仁般大小的黑色斑块。仿佛是被燃烧后，留下的瘢痕一般。
可仅仅在两息之后，在茹娘的注视之中，那斑块迅速变浅、变小，直至消失。
顾昇的手腕又再一次恢复了平滑如初。
“茹娘！你想要杀了我！”面对茹娘的忽视，顾昇开始怒吼起来。
在怒吼之中，顾昇原本清润的黑色眼珠变为了暴烈的猩红色。
从他的眼眶开始，他的面部开始出现白色的蜘蛛网纹路——像是一种裂痕一样。
匕首重新握入茹娘的手中，这一次，它泛着光亮的银光。茹娘看着顾昇，只道：“你变成了妖。”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顾昇歇斯底里地嘶吼，不，是嚎叫了起来。
他反复张开的嘴在每一次张开时越咧越发大。唾液从口腔分泌，黏腻着变大变尖的牙齿，从嘴角的边缘流淌下来。
“茹娘你为什么要杀我！？你为什么要杀我——！？”
顾昇的身体开始裂开。
节肢分明的蜘蛛腿从顾昇一半的身体里挣扎着伸了出来。原本属于人类的躯壳开始变黑变硬。光滑的硬壳上开始长出尖锐的绒毛。
而另一半被蜘蛛网纹路所覆盖的躯体，裂开又合上，撕裂又愈合，在不断地变化之中，维持住了它曾经的模样。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撕心裂肺的嚎叫之中能够听出剧烈的疼痛，而这疼痛之中满是痛苦和悲伤。
澎湃的妖力开始从顾昇的躯体之处增长、攀升、爆发出来。
在这喷涌而出的妖力之中，茹娘宛如被卷进了一个巨浪。无法动作、无法挣脱。
能够稳住身形，握紧着匕首，没有被那巨浪般的妖力卷走，已经是茹娘咬着牙，能够做到的最大限度了。
茹娘身后蜘蛛蛋在汹涌的妖力中，淡淡地散发出浅蓝的光芒。
蓦地，尖叫声停了下来。
狂暴的妖力稳定了下来，茹娘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半人半妖的妖物。
终于，茹娘重新感觉到了自己力量。同时，她察觉到那丝属于人类顾昇的气息，却依旧在这妖物的躯壳之中。
顾昇，他还活着。
“啧，”眼前半人半妖的脸上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这凡人还挺麻烦呢。”
温润不在，顾昇的声音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尖利而又邪恶。
随即，“顾昇”抬眼看向茹娘。
“你好，猎妖师。”它说。
——
桌椅柜架，笔墨画幅。
依旧宛如一个普通常人住所的屋子之中，可它其中的气息已经和之前茹娘所感知到了完全不同了。
四面墙上，输送血色液体的细细蛛丝不再隐藏，布满于屋中各处。随着包裹住屋子的厚厚蜘蛛网们，它们具有规律地一下一下律动着。
茹娘能感知到，之前那幅画着顾家村景象的“黑牛吃草”图后，自己所布下的驱妖符，已经完全被破坏了。
屋子中，一身黑色劲装的茹娘，和有着顾昇一半躯壳、半人半妖的妖物对峙着。
茹娘的脚仿佛被定在了原地。
“你是谁？”茹娘紧紧握着匕首，开口道。
“我是谁？”被问话的妖物挑起嘴角，笑了笑。
它那新生的蜘蛛腿轻松舒适地伸展了一下：“显然，我是一直蜘蛛妖。”
蜘蛛妖？
茹娘不着痕迹地挪了下脚：“可在猎妖坊的记录里，没有你这么强大的蜘蛛妖。”
“而且，你为什么会在一个凡人的躯壳之内？”
“猎妖坊？”妖物闻言挑眉，语气中带着讥讽，“我在妖界称王称霸的时候，猎妖坊就只剩下两三个小道士了，想不到这玩意儿如今居然还在？”
妖物：“是因为我之后的妖，太没用了吗？”
妖界？
茹娘眉头拧紧：“你是轩辕大妖？”
妖界、人界、神界、魔界。
在猎妖坊最初建立的时候，这个大陆还是一个人神妖魔共存的时代。
跟如今相比，那时的妖物是如今的人们难以想象的强大。
但在猎妖坊的记录里，轩辕时期的大妖应当都是殒灭了。
或是死于与人神魔相斗，或是死于互相残杀，又或是因为资源缺乏，寿命走到了尽头。
不应当在如今，还有轩辕大妖还活着。
如果有，那就是灾难。
茹娘的手将匕首握得更紧了。
“唔？轩辕大妖？”那妖物歪了歪头，“我倒不知道你们如今是这么称呼的。”
“那时候，我们都叫自己叫作妖王哈哈哈哈哈哈——”狂妄的妖物一边说着，一边大笑起来。
茹娘沉着脸沉默。
“啧，没想到我再一次苏醒，”妖物带着点嫌弃看了看自己如今的身躯，“居然会是在一个凡人的壳子里。”
“这可是有点麻烦了。”
妖物：“我记得明明偷走我妖丹的是个小狐狸，怎的却是被一个凡人而吃了呢？”
妖丹？
那是更高一阶的妖力结晶，比普通的妖力结晶更为凝实。它不只能够存储妖物的妖力，甚至还能存储妖物的三魂六魄。
茹娘想起了她之前在顾昇这里杀死的那只七尾白狐，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了。
但是……
茹娘开口：“顾昇……吃了你的妖丹？”
“是啊，”那妖物笑吟吟地道，“我也好奇怪，一个凡人吃了我的妖丹，却居然没爆体而亡？”
“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那妖物对着茹娘眨了眨眼睛：“难道是因为，有人在他身上下了保护他生命的符咒吗？”
茹娘咬了咬牙，沉默着，没有说话。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吃了我的妖丹吗？”那妖物将嘴咧得更大，勾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来。
显然，这妖物在顾昇的躯壳之中，已经完全读到了顾昇的记忆和思想。
“为什么？”茹娘开口问道。
“因为这是个蠢人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妖物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它那半妖半人的头几乎快要对折地往后仰下去，它那巨大的嘴几乎快要咧到顾昇的后脑勺。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吃下的是什么东西！”
“我引诱了他！我让他以为只要吃了这个东西，你就能够回到他身边。”那妖物甚至是带着一点炫耀，对自己的伎俩的炫耀，以及对顾昇的嘲讽。
嘲讽顾昇的愚蠢。
“噢，对，好像也没错。”
大笑之后，妖物重新直起头，用顾昇的脸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此时的确是回到了他的身边了呢。”
“要不，”妖物对着茹娘咧出大笑来，“你永远留在这里一直陪着他吧？”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侠女（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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