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掌柜还没来，我坐在门口伸了个懒腰，眼皮突然跳了一下，我不甚在意地揉揉，想待会再回去补觉。
这时，我听到了一阵绵长刺耳的声音，像是用尖锐的东西在地上划拉。
我睡眼朦胧地瞄了一下，一块破布耀武扬威地飘在空中，我还纳闷谁家亵裤飞那么高，定睛一看，那破布的两个角被固定在竹竿上，上书……上书“为民除害”——看着不像写的，倒像是我梦游的时候爬的。
为首的半大孩子举着这亵裤，不是，举着这义旗向我走来，身后跟着一群毛孩子，各个手执荆棘，声音便是从这儿发出来的，活似一群雄赳赳气昂昂的长脖子野鸡。
又来了。
我立刻跳起来，决定先发制人。其实如果要动真格，这群毛孩子完全不是我的对手。
我劈手夺下一条荆棘，心里“咯噔”一跳——荆棘条上还萃了毒！
我狠狠咬牙，把荆棘条上的刺削了，抬手就抽。正欲偏头躲过一击，这时，“吱呀”一声，身后的门开了，余光见他出来了。
我心念一动，咬着牙迎上了荆棘条。
“当心！”
尖利的刺瞬间划破我的左眼，鲜血泄洪般涌出，眼前一片猩红，我抑制不住哀嚎出声。
耳畔劲风一扫，裹挟着雷霆万钧般的怒意，他飞掠至我身边，一抬手狠狠掐住了那小崽子的脖子，苍白的手背青筋暴跳：“放肆！”
天神震怒，天地骤然变色，其他毛孩子一下子就被吓跑了，眼看那小崽子就要撒手人寰，我忙去掰开他的手：“松开松开！要出人命了！”
掰了半天纹丝不动，显然下了死力气，我扭头瞪他，却被吓得一哆嗦——他的眼睛里爬满了血丝，正直勾勾地盯着那倒霉孩子，像是魔怔了。
我瞬间想起了梦中的情景，当即抬手劈上了他的后颈，他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那倒霉孩子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脸色铁青，我糟心地睨了他一眼，这事怕是不能善了了。
这过的什么鬼日子？我坐在床边，郁闷地看了看他，无意间看到了他衣服上的花纹，染了不知谁的血，竟灼灼烧成一簇簇妖异的荼蘼……
我一阵心惊肉跳，始终没法骗自己这只是巧合。鬼使神差地，我翻开他的左手，只一眼，心就沉到了底——整个手心都是纵横交错的光痕，且沿着胳膊一路蔓延，像是一只濒临破碎的白玉瓷瓶。
挖出一截蛇骨渡给他，连完整的人形都维持不住了，成了半人半蛇的骇人模样，脸上和手背上都覆着几片青黑色的鳞片，瞳孔变得细长，身后还拖着长长的尾巴。
果然不中看也不中用。
我叹了口气，抹掉一脸的冷汗，见光痕浅了些，便蜷在他床边昏睡过去。
我是被一阵拍门声闹醒的，怕现在的样子招来麻烦，便使了个障眼法，让自己看起来是平时的模样。
我打开一条门缝，探出头瞄一眼，那掌柜的收不住势，险些把我的脸当成门拍了。
“哎哟我的公子啊！您可算出来了！”掌柜揪住我胸前的衣服一阵猛摇，唾沫星子喷我一脸，“这可怎么办才好！”
我拼命往后仰：“什么怎么办？”
“哎呦！今儿的事我听说啦！我听闻他们要来烧您家房子！”掌柜的狠狠一拍我肩膀，“这会儿正聚在茶馆里头商量呢！”
“无妨。”这话不是我说的。
我转头看去，他不知何时醒了，正倚着门框，笑意清浅疏离。银发在夕阳下发出绮丽的光，衬托得面容也带了分惊心动魄的妖冶。
掌柜的目瞪口呆：“他他他妖妖妖……”
我还没琢磨清楚是该把他踹进去还是把掌柜踢出去，掌柜的已经窜出去老远了，不多时又犹犹豫豫地走回来，站在两丈开外戒备地看着我们。
我心里五味杂陈，他沉默片刻，上前来朝掌柜作揖道：“掌柜的好意我们心领。还望掌柜莫要对外人提及我们的交情……以免祸及己身。”
待掌柜走后，他看着我半蛇形的模样，皱眉道：“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
我信口构陷：“挨了那小鬼一下，荆棘条上淬了毒。过几日便好。”
他显然不信，这时，围墙外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火油的味道更是熏得人一阵头晕。
这哪是要烧房子，这分明是要斩草除根。
他低着头，沉默下去，直到四周的动静都沉寂下来，围墙外传来一声“点火”。
他忽然朝我笑了一下，道：“败家玩意儿，快滚吧，我养不起你了。”
火光冲天而起的瞬间，我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待站稳脚跟时，我已经回到了埋葬我爹的那片故土上。
我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这才明白他何以不披斗篷便出现在外人面前。
竟是……一心求死！
一路连滚带爬地往回跑，我强迫自己不去想象他葬身火海的身影。
“公子留步。”一道苍老的声音唤住了我。
我循声望去，竟是我苦寻多日的说书先生！
“公子无需白费力气，你救不了他。”
我又急又怒，懒得听他废话，转身便走。
“他是来赎罪的，你救不了他。”
我蓦地停住脚步，勃然大怒：“信口胡诌！他何罪之有？！”
“你见过的，在你梦里。公子没发现这个世界没有信仰吗？”
“那又如何？”
“这是他重建的世界。”
“……重建？”
“是，上一个世界被他毁了，就你梦里看到的那样。”他看了我一眼，接着道，“我提醒过你的，他专职消弭这世间的罪恶，可这根本就是一个无底洞，这些东西根植于每一个人，每一代人心底，怎么消弭得尽。当他承受不住的时候，就只有两条路可以走：第一条是你梦里看到的，他把这一切都毁了。所有的仙都因没有了供奉陨落了。他是这世间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神祇。”
我怔怔地问道：“那第二条……”
“第二条啊，就是他把一切劣根都集于一身，一起灰飞烟灭。”那说书先生幽幽叹道：“这一次，他会选第二条吧。”
“既然如此，他又为何要重建？”
“天宫太过寒冷寂寞，连花都养不活。我那时还是他的小书童，没有仙籍，侥幸活了下来。我时常觉得自己生活在一座巨大的坟墓里。自那以后，他日日被心魔蚕食……你不会明白那种感觉……”
我一把揪住他的领子：“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带我去见他！”
“公子你这又是何苦呢，都说了你救不了——停停停！听你的！听你的！”
我收回獠牙，跟着那老头往回赶，饶是一路没停，到宅门前也已过去一天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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