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茫茫一片纯白。皑皑天上雪，一片，再一片地飘落于眉间，再渐渐融化。
在晨露初晞的那一瞬间，她睁开了双眼。那一双瞳似翦水无波，如白露凝霜。抬眼，感受到眉心中那片微凉的雪花。
怀中空空，再无一人。寻岚微微怔仲片刻，试图重新控制自己的身体，从雪地中缓缓起身。这里，是覆雪的山岭，白昼如虹，天地一色。
有风，从山谷中吹来，从发梢开始，卷起熟悉的感触。她已忘记自己初开灵智时，是在那一座具体的山上。但每每回忆起那时，总有相同的感觉涌上心头。那种感觉，是记不错的。
山神，回到了她的故乡。
“为何......”
寻岚有些茫然地垂眸望着自己的双手。为何，她竟一夜间回到了数千年前的过去。
她不知道答案，只能漫无目的地行走，在这风雪之间，孤身一人。从白昼，到薄暮。
处处都是无人的山峦与旷野，这还真是与那时候一般无二呢。
初开灵智、凝聚人形之时，她就是这样孑然一身，孤独至极。不，那时候的她甚至还不知道何谓“孤独”。对这寰宇、天地，就更是一无所知了。
顺着那条熟悉的河流，来到山脚下，果然再次看到了那顶伫立在寒风中的小屋。她知道，那家的主人是一对老夫妇，猎户。
“闺女，回家来啦。”年迈的老妪从屋里走出，望着眼前这个雪中独行的人，与记忆中如出一辙地将她错认。
这位老妇的老眼昏花，在见到寻岚的第一面时，便把她错认成了自己夭亡多年的女儿。她给了那时尚无名姓的寻岚一个名字：白露。
老妇在星星点点的火炉旁拉着她的手，一遍遍地絮说：“嗯，我的好女儿，出生于白露，所取了这个名字。白露呀，你总算回来啦。”
初生的神明，确是一个懵懂的孩子。于是，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她，便在这个小小的家里安下了身。
猎户夫妇给了她名字、家庭、和爱。她学会如凡人一样区分昼夜的生活，再不会一睡便是数百年，一醒又是数百年。
就在数千个昼夜后，她在那片青山下埋葬了故去的老夫妇。
或许，应该叫一声爹娘。
小屋在数十年的风雨侵袭间毁坏，坟冢也被山雪所掩埋。自那以后，她的心便又空了。
她开始继续在山间飘荡，不知所向。
直到有一天，于梁父山上，遥遥望见了许许多多的人，目睹了一场异常盛大的祭典。后来她才知道，这种典礼名为“封禅”。封天于泰山，禅地于梁父。也不知道凡人为什么就看中了这两座山。
总之，只有人中之圣王才能举行此典。
她在旁默默注视良久，直到乐声渐弱渐无时，才终于走出，向着那衣冠极赫的男子问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汝何人也？”
尧帝的双目隔着十二冕旒默然注视着她，带着犹疑和揣度。身后的伯夷躬身道：“此乃人皇，非凡俗。”
那一刻的寻岚的确理解错了这句话的含义，她以为“非凡俗”，便是同类，自然接道：“吾为山神，亦非凡俗。”
女子柔婉的音色方落，就见眼前漫山的人呼啦一片通通跪倒在地。执礼的伯夷第一个发声，高喊：“天现祥瑞，山神既降！吾主圣明，受命于天！德布四海，泽被臣属！”
群臣山呼万岁，很快就成排山倒海之势。
“......啊？”彼时懵懂的她何曾见过这种阵仗，一时很是发懵。但听来听去，这好像不是在夸她，应该是在夸那位人皇吧？
在这片滔滔不绝的呼喊声中，尧帝稍上前两步，平视着她，泰然而谦恭：“尧，请教神女之姓、氏、名。愿筑祭台，世代供奉。”
寻岚沉默片刻，自己何来此多头衔？唯一的一个名字，也是他人之名。于是，她只得静默着微微摇头，轻声道：“皆无，但凭君意。”
于是乎，她从尧的口中得到了自己的姓与氏。又自己取名为岚。
那位人皇思虑再三，赠姬姓寻氏。
姬，乃当今天下之主之姓，最是尊贵。
寻，因山神与尧帝清谈人间，问诸事，故为此氏。祝愿她早日寻得答案，解心中之惑。
“望神女早日寻得所愿。”
临去之前，那位圣明的人主献出他最后的祝福。
带着尧帝的祝福，寻岚下山，入世。寻找答案。
“何谓人间？”那年，她向尧如此问道。
......
到底，为什么......
脑中一片混沌的白昼，眼帘上略有些微的热意。
再睁眼时，诸般过往皆如烟般随风飘散，近在咫尺的唯有一双少年人的眼睛。
少年的唇边是一抹不及掩盖的笑，一缕黑发自他的额间垂落到她的脸侧，痒痒的。发觉她睁眼时，嬴政的脸顿时一红，猛地后撤，却也没能撤出寻岚拥着他的臂弯。
寻岚只觉十分恍惚，甚至没发觉这孩子的异常，直到他后撤地太厉害，不小心磕到了后脑的那一刻，她混沌的思绪也终于清明了几分。
“阿政？”寻岚细细打量着他，才发现他确实长大了。
时光是最好的刀，它会割去曾经的稚嫩，赠予如今的成熟。同样，也会使少年人滋生出一些青涩的心事。那少年低着头，乌发遮住了他的半张脸，只露出耳尖，红得厉害。
“我刚才......”寻岚犹疑片刻，还是斟酌着说出了自己的疑惑：“我好像回到过去，然后......又回来了。”
嬴政这才缓缓抬眸，再度望向她，很自然地问：“你做梦了？”
“做梦？”
她怎么可能做梦呢？神无所思无所想、无所求无所欲，所以从不会有梦。
寻岚的脸上写满了惊愕，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这个答案。可是，她又怎么可能真的回到过去呢？这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原来，做梦就是这样的感觉......
她怔愣了好一会，在少年的呼唤下才找回了原本的自己。
寻岚再次将手搁在嬴政的额头，感受他的温度。嗯，与自己差不多。
“还难受吗？”
“已经不难受了。”
嬴政的声线平稳，还带着一丝少年人的稚嫩。说话时，脸却是红的。
寻岚这才略放下心来，收回手臂，给他掖好被褥。再起身时，已觉通体轻盈许多。向窗外一看，晨风过岗，旭日已熹。
恰在此时，却见质子府的门扉开启，一妇人焦急地向内奔走，身后跟着的正是赤豹与文狸两个孩子。不过片刻的功夫，他们就到了内室门前，寻岚也早立于此处等候。
赵姬一见她，便很是心疼地拉住了她的双手：“啊，寻姑娘！你这一身的伤啊——”
赤豹和文狸也围了过来，两双黑亮的眼眸满是担忧地注视着她。
“我没事，”寻岚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这点伤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夫人您不必担心。我们进屋说话。”
两人正欲前行，余光中瞧见了乔婆。寻岚的脚步一顿：“婆婆，炭买到了吗？”
乔婆缩在角落里的佝偻身子稍稍抬起，尽力喊了一声：“季奴，把炭送上来诶。”
被喊到名字的汉子“诶”了一声，拖着一个并不算大的麻袋过来：“来了来了！”
赵姬很是感激地看向寻岚，然后吩咐季奴将袋子打开，俯身一看，却变了脸色，起身厉声问道：“这是最下等的柴炭，以为人看不出吗？”
季奴的脸顿时一红，讪讪道：“下、下等的也是炭......”
寻岚则是转向乔婆，皱眉质问：“我给你的钱，就只够买这些？”
“是，是啊。”乔婆的目光在寻岚身上转了一圈，有些心虚地不敢与她对视，“有的买就不错了，姑娘就别嫌弃了。”
赵姬一眼就看出是这几个人在中饱私囊，气得脸色发白，正欲发火，却是那最碎嘴的小娥又冲到前头来了。
她分明没参与到这事里，却叉个腰当个出头鸟来顶撞赵姬：“夫人还当自己是什么富贵人家呢？您现在的身份，也就用用柴炭了！”
她胆敢这般无礼，便是吃准了赵姬不敢怎么样。可谁曾想，她正得意时，赵姬竟一个清亮的巴掌扇了过去，直直打在了小娥脸上。小娥脸上火辣辣的疼，又疼又羞，眼睛一下就红了：“你......你怎么打人！”
一向隐忍的赵姬今天却十分硬气地反问道：“我身为女主人，打不得下人？”
“女主人？”小娥抹着眼泪，还敢还嘴，“一个弃妇而已！”
还不待赵姬发作，“啪”，又是一记清亮的耳光，是寻岚打在了小娥的另一侧脸上。
冷冷的四个字，从她的口中脱出：“鹿豕，退下。”
鹿和豕，也就是鹿和山猪，指的是山里边最愚蠢的两种动物。
骂过之后，寻岚才意识到——一时激动，这样骂人，可实在有些不大文雅。她轻笑一声，低下头，很是冷淡地用手帕擦手。
那嘴碎又蠢笨的丫头片子这下捂着肿起的两颊，哭着跑开了。
而赵姬站在她身侧，一是拿到了接济，二是有了神女来撑腰，头一次硬起来凶着脸训斥了这些昧良心的下人们：“还不快去买炭？再有敢中饱私囊的，定不饶恕！”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一梦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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